不想忘记的那一些年:记杨建正老师


大同世界 1989

没有什么比出殡后方听闻死讯更难受的了。

我八岁在精武华小念二年级。周末参加课外活动后经过一间教室,看到诺大的黑板上贴着一张画纸。纸上画了什么,我想不起来,只记得班上许多同学都在画画,老师很年轻。我当时回家第一件事就是告诉母亲,请求她让我和这位老师学画画。祖父是个画家,因此这样的要求在我们家来说,是很自然的,她自然允许了。

记得第一堂课,黑板上贴了老师画的水彩画。山上一间红屋顶的小屋,天是柔柔的蓝,山是嫩嫩的绿。这样的衬托之下,那红色的屋顶特别的好看。心里很欢喜,模拟的第一课就这样开始了。

于是我每个星期六都回到学校,和杨建正学画画,画的是水彩。老师最爱指着班上同学说:『你们都是天才!』他几乎每一堂课都不厌其烦地重复一次,要我们相信自己的天赋,要我们信心满满。我当时相信我是天才,落笔大方,水和颜料混在一块,像魔术一样地随心所欲,我真的是天才。

有些同学喜欢在人物、动物及各种东西周围画黑色的边。他问同学,你们有黑色的边吗?有吗?有些同学忘了画影子,他指着站在一旁的同学,问那地上的是什么?你没有影子吗?他也不让我们用颜料盒子里现成的绿色、橘色和紫色。我们学习混色,没有方程式,全靠感觉。而水,就像杨老师一样的,把每种颜色都适度地调成另一种颜色,就好像他把我们的各种天分,适度地调教后展现出来。

后来上了中学,我开始到他在八打靈十四区租的排屋上课,学画油画。杨老师叫人为他用铁打造了多个画架,两边钻几个洞,插上长长的螺丝,先把一块板摆上去,再放上帆布画框,大家就开始写生了。

我们有时画静物,有时画人物。记得小我三岁的表妹曾当过模特儿,因为杨老师说她鼻子弯弯翘翘的,很好看。几个年纪比我大的同学,爱画得很细。我当时崇拜梵谷,油彩厚厚的,一层又一层。每次画完老师走过来添上几笔,总是画龙点睛,一幅画就活起来了。


学素描的时候,我们要带刀片削铅笔。小时候很怕刀削伤手指,总是战战兢兢的。杨老师有时带一些名家的小画册,要我们回家看,看熟它。后来几度搬家,我都带着,一直留在身边。有达芬奇、柯罗、米莱、席里柯、门采尔、拉斐尔等,如今我给女儿看了。

虽然老师幽默风趣,我学画的时候比较害臊,话不多,只是静静地画,默默地仰慕老师。有回他到香港和岭南派大师杨善深学画,林天时代课。林老师如今已经是赫赫有名的摄影家了,当时他刚从吉兰丹到都门修艺术课程,有时带我们搭巴士去写生。记得杨老师回来后,我好像告诉他林老师带我们写生的事。言谈之间,无不愉悦。他听了后,语重心长地说,学艺术的人不能没有家底,否则难成气候。林老师今天在摄影坛上有知名度,只是不知是否有过杨老师说的,毫无顾虑的艺术自由?

杨老师算是比较有家底的了,父亲开中药行,在燕美路有间房子。那是黄金地段,高楼大厦在房子四周升起,老爸不卖就是不卖。后来老人走了,房子也就放了,兄弟姐妹分了过日子。他拥有艺术自由,从未因世俗而妥协。那一股傲气,令他近十多年来选择隐居,不愿社交。

忘了中学几年级因为功课忙碌,就停课了。但我常常回到精武,看看老师教画,和他聊几句。家人说我像朝圣似的,也确实如此。我的想法深深地被杨老师影响,对艺术的看法到人生观,一直到中年才慢慢摆脱,找到自己。

从美国留学回来,我还是喜欢找他吃饭。我等他下课一起到A&W吃东西聊天,接着又到旧区的巴杀旁吃鸡饭和咖喱猪肉。有时我们到大人餐厅吃东坡肉,一直吃着聊着,而他总是不让我付钱。

后来我生活开始变得复杂忙碌,也渐渐地比较少找老师了。也许我们俩的籍贯都是大埔客,而我祖父又是个画家,我们都姓杨,总觉得亲切。他几乎每一年都寄贺年片给我,我则打电话跟他贺年。从他喜欢过年吃牛肉干,到他少吃了,最后不敢吃了,这些年我都不曾忘记老师。后来我搬去蕉赖,有天在街上遇见老师,才有幸到他家拜访。那一年常在外头吃早点时碰上面,哈啦几句,非常欢喜。

老师的恋爱观很有趣,一直以来都有有不少的女生喜欢他。他说过,有个女子用草编了个戒指给他,我也曾看见他为了一个台湾女子难过捶墙。他借我书看,记得有本林怀民写的,也许他忘了,书里头密密麻麻记录了不少心事。我像是个不起眼的孩子,偷窥着老师恋爱失恋。病的时候,女性朋友慰问他,他却嫌人家烦。后来我有了小孩,他才说也许我比较聪明,人老了病了身边也没个人照顾,听得出有点遗憾。

他画画不爱取悦别人,虽然在本地画坛有一定的知名度,但是总有怀才不遇的落寞。如今我搬到江沙有几年了,我们也慢慢地疏远了,最多一年一通电话而已。几个月前我突然梦见杨老师,有不祥的预兆。醒来后很急,连连打电话给他,电话响着却无人接听。我只好写了张明信片给他。明信片是去年到印度Rajastan买的,黑白照片是个穿了骑马装的公主,站在健硕的马旁。我觉得好看,写了些话,寄给老师。今年二月我终于接到杨老师的电话了。他说不懂得用智慧型手机,气急败坏,买了个老式的手机打给我。我听了好笑,他嘀嘀咕咕的,我心里却安心了许多。

今天外子在面书上看到他的死讯,我一时彷徨失措,不晓得他是怎么走的,葬礼在哪里,有谁可以联络等等。后来外子联络上朋友,才知道他气喘病发作时,身边没人,昏迷了好久才被发现。

今天下着细细的雨,欲语还休。当年听闻顾兴光前辈辞世时也是细雨纷飞,人在他方未能参加葬礼。如今听闻最敬爱的杨建正老师辞世,雨是那么地哀怨,今早他已经出殡了。


杨建正 1952-2019


(老师早年的画作,我一直收藏着。这是老师眼里的人与人关系吧。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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